开会回来,他用电吹风干了身上的几处雨迹,倒了一杯威士忌,仰躺在沙发上,放纵四肢,慢慢的啖着。
窗外还是一片雨幕。雨点不时打在玻璃窗上,溅出一朵朵灿烂的花朵,又顺着流了下去,一缕一缕的,好看极了。
他很惬意的闭上眼睛,脑海里又冒出那个女孩子的影子来。对,她说自己叫韩思婷。刚才,她就站在别人的屋檐子下,焦急的等待着,那湿淋淋的头发贴在那张瘦削恬静的脸颊上,那对眸子一眨一眨的,焦急地注视着烟雨凄迷的大街……
他困极了,一边揉着眼睛,一边开着车。离得不远,他看见前面的屋檐下有人在招手。他纳闷了,这人是自己的朋友吗?哦,对了,她一定以为自己这辆是TAXI了。但他还是把车泊在她的面前,放下了玻璃,礼貌的说:“上车吧。”
她涨红了脸:“我,对不起,我以为是TAXI的……”她狼狈极了,不住的摆手,尴尬的笑,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分明的跳跃在脸上。
看着她困窘的样子,他觉得有点好笑,盯着她俏皮的说:“既然停了,你还是上来吧,这阵子很难拦到车的。”
“不用,真的不用……”她的头摇得铜铃似的,闪闪发亮的眼睛跳动着,怯怯地盯着他,然后慢慢的退回到屋檐底下。
他耸耸肩,苦笑了一下,一踏油门,车子飞驰而去,留下她孤独的贮立在屋檐底下。
真见鬼,已经是秋天了,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雨,她默默的抱怨。冷湿的风拂着她纤弱的小身子,一阵寒意传遍全身,她打了一个冷战,双手不由得抱得紧紧的,她真有点后悔刚才拒绝了人家的好意—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!
可能人家真的没有恶意,但这个年头真的还有活雷锋?令人不敢相信啊。车子并不少,但都已经满客。
“上车吧!”一辆车子“嘎”的在她面前停了下来,推开了前座门。
“不——”她发现这又是一辆私家车,但她看到了两道热诚而真挚的目光,还有一张英俊的脸孔,是刚才那个男孩子!她抬着看了一下天空,犹豫了一下,拉开后座门钻了进去。
他哝哝嘴,摇着头笑了笑,关上了前座门。
车子在雨幕中钻,窗外是哗哗的雨声,车内却静得可以听到人的呼吸。
凭借头上的观后镜,他瞥见她怯生生的盯着自己,紧张的如一级战备,他想,自己若转身,说不定会遭到当头一闷棒。他真不敢扭头,从观后镜中他看到她那件蓝领白底的学生装让雨水湿透了,紧紧的贴在身上,轮廓好清晰,正在发育!他觉得好有些好笑。
“喂,你要到哪里呀?”他小心翼翼的问,好小声。
“哦,回家,不,北关街26号。”她紧张的回答,像被踩着尾巴的猫,一下子跳了起来,又觉得不好意思,低下头来扯着衣角,却拿眼角去瞄他,看他有没有笑话自己,实在好失礼哟。
他心里暗暗地笑,便不再说话。二十分钟后,车子在北圳街停了下来。她下了车,最后一丝警戒消失了,便感激的说:“多谢你,先生。”提了书包便要走。
“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?”他还是很小心的问,脸上不敢有一丝的不轨。
“我,这——”她似乎有点意想不到,怯怯的,一颗平静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。
“如果你担心,就不用说了吧。再见。”
“不,我,我叫思婷,韩思婷,谢谢你,先生。”她羞涩的说完,侧身钻进了雨帘中,三几下跳跃,上了一所旧房子的台阶,站稳脚后,还回过头来向这边看了看。
他挥了挥手,加大油,驱车飞奔而去。
他依稀记得她钻进雨中的那优美的身形和那轻盈的步伐,好优美的身段!
他甩甩头,放下酒杯,点燃了一支香烟,慢慢的吐着烟圈。烟雾缭绕中,黎秀珠的影子霸占了他的头脑。
“分开吧,你有你的事业,我有我的潇洒,各不相干……”她吹掉烟头上的烟灰,傲慢的瞥了一眼他。
“不,秀珠,你明白我现在这个工作是多么重要,只要完成了这个工作,我们就结婚,可以吗?再给我两三个月时间……”
“两三个月?”她扭转头来鄙视的看着他,“你的两三个月我算领教过了的,或许它相当一年,甚至是几年……太遥远了,我怕等不及了,JACK可是追着我要结婚,你还是去完成你完美的计划吧,祝你成功,GOOD BYB……”她把皮包甩上肩膀,扭着蛮腰,头也不回地走了,留下那有节奏的高跟鞋的敲击声。
“秀珠——”他狂叫着追出去,但她已经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凌志,一个高大的外国人载着她走了。
他重新端起酒杯,他发现原来饮酒并不是消愁解闷的办法,因为这本来很好饮的酒此时已经变得很苦、很涩。
天已经越来越暗了,他瞥了一眼手提电话,已经过了晚上九点,女保姆已经请假两天了,他想打电话叫一份外卖,但电话通了许久也没有人接,很明显外卖的已经打烊了。
他到厨房看了一下,发觉冰柜里只有几包即食面,他想泡一包面,再看看饮水机却没有水了,他一阵子脾气,把即食面扔到了垃圾桶,倒在沙发上发着闷气,却觉得全身乏力,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。
第二天早上,他随便在街头吃了两块面包和一杯豆浆就去上班了。头脑却总是昏沉沉的,没有一点头绪,一份计划写了一半就把笔丢到了一边。那个多情的女秘书进来看了一回又一回,但见到他的样子,始终不敢出声。他胡乱收拾了一下稿子,拉上门出了工厂。
他发疯的驶车在狂奔,两旁的人和树木飞一般往后倒退。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够刺激,才能使自己忘记烦恼。车子撞在一间酒吧门前的台阶上,差一点儿没把酒吧的伙计吓死。
他抱着一大捧啤酒走出来,七零八落的漏在地上。把酒扔上车后,他拉开一罐喝了一口,一踩油门,车子又飞了出去。他觉得这个城市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烦人的,他要摆脱,他要摆脱,他要摆脱!
心是冰冷的,头却撕裂的痛。他拼命的踏着油门,车子超过一百时速前进,他希望车子突然失去控制,让自己与车子一起毁灭。
酒喝光了,剩下被他捏得干瘪的一堆易拉罐子懒洋洋的躺在脚旁。他的眼睛朦胧起来,整个城市也转起来了,整个城市飞起来了,车子飞起来了,连他自己也飞起来了。车子一下子窜出路旁,向着路边的一棵柏树撞了过去……
当他醒过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头额和手都钻心的痛。四周一切都是白的,白的床,白的桌子,白的墙壁,白的窗帘,头上手上也缠绕了白的纱布。
忽然,他看到一个熟识的身影正站在窗口,瘦削的脸孔,瀑布似的长发,纤细的腰……哦,难道是她?对,一定是她!一轮落日正缓缓地往下坠,天空的彩霞一层又一层,如着了火般,好绚烂。此刻她正临窗而立,长发披泻,那落日的华彩洒在她的头发上,镶在她的两颊上,染在她的衣服上,挂在她的襟袖上,连窗台上的那盆小花也被晚霞染成了金色,如美丽的幻境。
他看得呆了,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伤痛,原来她好美丽哟,虽然她还是一名小女生。
“思……思婷。”
凝了许久,他终于发出了一声低唤,却拉得下巴生痛。
她正静静的看着那满天彩霞,连他醒过来也没有发觉,听到他叫自己,连忙跑了过来。
“哦,你终于醒过来了,担心死我了。”她好惊喜,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波光。
她缓缓的坐到床边,关切的望着他,就像小妹妹望着自己至亲的大哥哥一样。
“我怎么会在这里?思婷,怎么回事?”他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。
“是我送你来的。”她挣脱了他的手,脸绯红得要死,急忙侧过脸去,“我和同学去做家教时,发现你撞车了,头上尽是血,还昏迷不醒,便把你送到这里来了。”
“哦,谢谢你!”他轻轻的说,一直望着她跟前的小妹妹。
她抿嘴笑了笑,说:“你不用谢我,我们只是把你送来而已,至于医疗费用还是要你来付的,我们身上没有钱,幸好这里的医生很好人,肯先帮你包扎。”
“其实,每一个人都是很有人情味的,包括你,并不是为了钱,是吗?”说完这句话时,他的心里刺痛了一下,这是真的吗?难道秀珠不是因为钱,因为想出国而离开自己的吗?她的人情味哪里去了?
“不,我爸爸说很多人是没有人情味的,特别是那些有钱人!”她掰着手指说。
“你爸爸也这么说?”他感到很好奇。
“是呀,我也是这样认为呀。”
“连你也这样认为?”他感到更出奇了,难道这个韩先生和韩思婷也碰到过类似我一样的倒霉事吗?否则怎么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满? “你爸爸是否有一点偏见?或者是一个固执的爸爸?”
“你——”她忽然盯着他,显然是有点生气了,“你不能这样说我的爸爸,他是我唯一的亲人,也是我最敬佩的人!”
“哦……”他定定的望着她,“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,是吧?”明显他是在谑她。
“就是,就是最好的!”
“好在哪呢?”他试探着问,一直盯着她。
“我爸爸……”她叹了一口气说,“我亲生父母不要我,是我爸爸在路边把我捡回来的,他含辛茹苦把我养大,供我念书……他是一名普通的清洁工,但他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人!起早摸黑的干活,打扫街道,捡破烂,糊纸盒,受尽别人的鄙视和无理斥责,总是忍气吞声。他讨厌那些为富不仁的人……但他是最好的,我不觉得他有偏见,不觉得他固执,我也不要别人说他偏见,说他固执……”
她说到自己的身世,说到自己的养父,不住的摇着头,泪水籁籁的落了下来。
“小时候,我常常遭到有钱孩子的欺负,他们把小虫子放进我的书包,扯我的头发,用粉笔涂我的课桌。我哭着回家告诉爸爸时,他摸着我的头安慰我,还说会告诉老师,但他并没有去,因为他知道老师也是怕那些有钱人家的,他哄我睡后,自己躲到一旁去偷偷的流泪……”
他静静地听,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,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那么一帆风顺,那么幸福,充满着幻想,充满着憧憬。但他确实从她的身上体会到了穷苦人家生活的苦涩和辛酸,他只感到鼻子很酸,酸到要流出眼泪来,终于流出眼泪来了。
他紧紧的握着她那纤细柔软的手,他体会到昨天看到她时,她胆小得让自己发笑是有原因的,她的胆小、怯懦、不信任,是由她的成长经历、家庭教育造成的,她不敢贸贸然上自己的车,因为自己是“有钱人”。
沉默了许久,他问:“那么你现在相信我吗?”
“我,你不像坏人。”她抽噎着,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眼里还是泪汪汪的,“原先……后来……”
她不再说下去,她太可爱了,居然用“好人”与“坏人”把人分为两类。
“后来你看到没有车了,才逼着上我的车的,是吗?逼上梁山。”他爽朗的笑了,稍一用力,便感到手肩痛得厉害,不由得“哎呀”叫了出来。
她连忙护着他,说:“你不能乱动的,医生说你暂时不能动。”好亲切哟,他感到温暖极了。
正说着,医生就进来了,给他作了一次身体检查,便让他在一张欠单上签字,无非是一些医药费用。
那医生捧起讲义夹看了一下,笑了笑,指着韩思婷对他说:“古先生,你女朋友不负责任哟,居然不知你的工作单位,还会给你起新名字。”说着笑嘻嘻的出了去,剩下他们尴尬得要死。韩思婷更是羞得头贴住了大腿,不敢抬起。过了许久,她才从手指缝里人偷偷的瞄了一下他,发现他正定定的看着自己,神情调皮极了,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,使她不敢再接触他的目光。
嘿,还说的响亮——“你女朋友”!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名字呢。她越想越发觉得脸发烫。
良久,她才放下掩着脸的双手,羞涩的的瞥了他一眼,哝哝说:“这医生真坏。”声音像蚊子叫。
他俏皮的笑着问:“那你帮我填了什么名字?”
“李嘉诚嘛。人家又不知你叫什么名字,让你富个够!”她笑着说。
“李嘉诚?!你以为我是香港首富?”他再也忍不住,大声的笑了出来,但身子一抽动,痛得呲牙裂嘴,口里却不住的说:“李嘉诚,你是李嘉诚的女朋友,你是李嘉诚的女朋友……”
韩思婷又羞得绯红了脸,指着他直跺脚,“你也好坏,坏死了,当初我知道就不理你。”
他笑得眼泪水也出了,连忙拉着她的手说:“对不起,我错了,真的错了,李嘉诚的女朋友……”却又吃吃的大笑起来。
她甩开手假装发火,却再也发不起来,自己也吃吃的笑起来。
他们互相取笑了一阵子,气氛活跃了起来。她好奇的问:“喂,你真姓古呀?一点儿不像。”
他可真的奇怪了,说:“姓跟样子有联系吗?”
“但你真的没有封建的样子呀。”她忍着笑逗。
“我叫古康南,又不是古封建。”他说。
“哦,我还以为你是老古董呢。”她扑哧的笑了,他也笑了……
他们聊得好开心,以至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也不知道。
许久,古康南忽然好像记起什么,问:“思婷,你不用回家吗?或者上自修?”
“高考都过了,还用上自修吗?我现在在做着家教帮补家用。我要是回家了,谁来陪你聊天?”她绽笑着,回答得相当刻薄。
“哼,还有许多人哩,比如女保姆,还有我的父母,还有……”
秀珠,她当然不会来。
他本来有意和她开个玩笑,但一想到秀珠,再没有心情来完成这个笑话了。
“你,怎么了?老古董。”她奇怪的盯着古康南。
“哦,没事。”他笑了一下,但很勉强,“我是想问你高考考得怎么样?”
“怎么样都没关系啦。”她叹了一口气,慢慢的说,“爸爸没有钱给我念大学,我也不忍心再让他为我捱苦,他已经很老了,我要找工作,好让他过上几天安稳日子。”
她望着窗外,最后一道彩霞已经落了下去,夜幕开始降临了。
他听了,心里也不是滋味,思量了一会,他说:“那你想念大学吗?”
她点点头,又连忙的摇摇头。
“如果有人给钱你念大学呢?”他试探着说,眼里充满了真诚和渴望。
“真的?那太好啦!”她的眼里掠过一丝惊喜的亮光,但这亮光很快暗淡下去了。她淡淡的说:“爸爸是不会答应别人的施舍的。”
“不是施舍,是借,我借给你,能行吗?还要写借据的,他会答应吗?”古康南似乎有些急了,但还是很恳切的说。
“如果爸爸答应了,我会好高兴的。”
“我和你爸爸说去,若果他答应了,你可要答应啊。”他好高兴的说。
她点点头,但又说:“爸爸是不会答应你的。”
“我会让他答应的。”他兴奋的抓着她的手,不住的颤抖,深情的望着她。
他充满信心,有信心做一件事的人是会成功的。
古康南终于说服了韩国汉,韩思婷进了中山大学,韩国汉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,他自己也不知道,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了,他相信,古康南是一位事业心强、心地善良的小伙子,女儿跟他在一起不会受委屈。
四年后,在那下着毛毛细雨的街头,有一对新人迎着细雨走在红地毯上,好温馨好浪漫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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