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 子 一九五一年,大风暴从华南吹至广东茂名县,各镇乡村锣鼓喧天,穷苦百姓以各种形式宣泄着无以言表的喜悦,对土改队欢迎之情溢于眉间。
某夜。胡家大宅,灯火微薰。胡三万背着手从大屋的一进堂踱到三进堂,焦燥不安,口中喃喃不止:“怎么办?怎么办?” 他每踱几步,背在后面的手就不自觉地放地前面来拍几下,仿佛这样能减轻他的不安情绪。一个三十来岁,奶娘打扮的妇人面露惶色,跟在他的后面,不安地问:“老爷,这可怎么办?老陈说明天就斗到我们村了。” 胡三万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,惊惶如犬。他将妇人拉到跟前,双手紧捉着她的双肩,问道:“黄嫂,我平时待你如何?” 被称作黄嫂的妇人双膝一软,跪在地上,说道:“恩重如山,如果不是胡先生,我儿三狗早就没命了。”胡三万将黄嫂扶起来,道:“你记得就好,现在我要你还我一条命,你是否愿意?” 黄嫂吃了一惊,面露惊恐,瞬间又回复如常,坚定地说:“我娘俩的命都是先生的,如要取回,我们母子不敢有半句怨言。” 胡三万拍了拍她的肩膀道:“那就好,将我儿与你儿的衣服换着穿,我要你带他们跑,万一让人抓住了,就说三狗是我儿,用他的命换我儿性命——” 黄嫂含着泪,点头应允。 家里佣人收到风声,早已将值钱的东西藏在包袱里,悄悄地跑光了。 此刻,胡家大宅一片死寂。胡三万仰天长叹,进房内,将同睡在一张床上的儿子胡立和三狗扯了起来。 两个三岁的小孩揉着腥松的眼睛,看到胡三万和黄嫂热泪盈眶的样子,一脸惊慌,各自扑进父、母的怀里。 黄嫂和胡三万将他们的衣服脱下来,然后换给对方穿上。小孩们不解地看着两个大人。胡三万蹲下来,拉着他们的手,说道:“黄嫂带你们去探亲戚,到亲戚家之前,我们玩个游戏,互换名字来叫,别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,就报对方的,好不好?” 两个小孩相互看了一眼,觉得好玩,点了点头,嗯了一声。 黄嫂收拾了几件,牵着两个小孩的手,让他们跪下来给胡三万磕头。 胡三万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十块大洋,用手绢包了,又拿笔写了张纸条,塞给黄嫂,说道:“去了香港,找我三叔。” 黄嫂欲将大洋收进口袋里,却被胡三万阻止了,说万一让人抓住,会被搜去,让她藏进胸衣内。 黄嫂红着脸将大洋塞进胸衣中,拉起两个小孩欲走。胡三万将她拦住,从墙上打开一个暗格,拿出一块只有半截,似玉非玉浑身通透乌黑的石头,挂在胡立的脖子上,说道:“儿子,你记住,这半块石头是我们胡家历代相传的宝物,还有半截已经失传多年,两块石头合在一起,就可以揭开我们胡家祖先留下的迷,可得到巨大的财富,不管发生什么事,一定不能离身,知道吗。” 胡立似懂非懂,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,懵懂地点了点头。 胡三万拉开门,伸出半个头,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。门外一片漆黑,远处茅房里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,在夜幕里斑斑驳驳,像鬼火。 胡三万朝里挥了挥手。黄嫂拉着两个小孩出了门,匆匆融进夜色里。 看着三人的背影被夜色吞没,胡三万叹了一口气,转身关上门,像瞬间变成了驼子,垂着头进了堂屋,在亡妻的灵前点了三枝香,口中念念有词:“莹啊,你在天有灵,要保佑我们的儿子啊。” 胡三万摸着黑在每一间房子里转了一圈,他摸着每一件家俱,像摸着妻子的手,轻盈而痛惜。 漆黑中,胡三万的眼角淌下了两串泪水,像溪流,带着无比的哀怨,将他的身体掏空。他颤抖着手,打开一个木箱,拿出一段白绫,喃喃地说道:“我来陪你了——” 第二天清早,愤怒的人们踢开胡三万的大门,发觉少了以往人叫畜嘶的兴旺景象,偌大的宅子了无生气。大家骂着、嚷着冲进了第三进堂屋,发现胡三万僵直地挂在樑上,长长的舌头伸在外面,双眼瞪得老大,甚是吓人。 大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,心中发怵,溢在脸上的愤怒像见了公鸡的蜈蚣,连忙钻了回去。 领头者见大家退怯,高声喝道:“万恶的地主老财,便宜了他,把他放下来。” 几个大胆的搬来梯子,将硬梆梆的胡三万放了下来。 大家看着直挺挺的胡三万,不知所措,纷纷转头看着领头人。 领头人被盯得浑身不自在。喝道:“看我干什么,搜搜他的身,看有什么东西。” 大家看着死不瞑目的胡三万,都吓得倒退几步。领头人也怵,不敢去搜,他指着一个中年男子说:“你去。” 中年男子双腿打着颤,说道:“我,我不敢。” 大家见领头人点了名,连忙将他推上前去,说:“快去,快去搜。” 中年男子逼于无奈,战战兢兢地上前,在胡三万的尸体前蹲了下来。 大家都往后退了几步。 中年男子伸出发抖的手,在胡三万的口袋里摸了一遍,无果,又欲去解他的钮扣。眼角的余光里,看到他死鱼般的眼珠盯着自己,心中更怵,扭着头,不敢直视,伸手至他的面门上一抹,将他的眼皮强行合上。 中年男子解了胡三万的钮扣,伸手进上衣的内袋里。忽然一怔,他摸到了一张小纸条。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一群人。村民胆小,都将头转了过去。 中年男子把纸条拿了出来,悄悄地展开来一看,只见上面写道:岭上巨松下,重谢葬我人。 领头人不耐烦地叫道:“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?”中年男子一惊,连忙将纸条攥在手中,答道:“没有,没找到什么。” 领头人哼了一声。众人问道:“这尸体怎么处理?”领头人指着人堆中的一个男子道:“你,和他一起把尸体拉出去埋了。” 被指的男子心中不愿,却又不敢违抗。两人找来一张草席,将胡三万的尸体裹了,抬到山上草草埋了。中年男子还找来一块木板,歪歪扭扭地写上胡三万的名字,插在坟前。
是夜,有两条影子像鬼魅一般,潜进黑夜里,悄悄地朝村后的山上摸去。 山上风大,吹得山壑呜呜作响,树叶哗哗地附和,夜猫子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。黑暗中,那女的声音颤抖,由此可以想像出,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她问道:“你确定大松树下埋有宝物?”那男的黑影回应道:“我在他尸体上找到的纸条是这么写的。”女的道:“那快点去挖,早点回家,这山上怪吓人的。” 一股凉风吹来,女人打了个颤,她紧紧地拉着男人的臂弯。 两个黑影跌跌撞撞地来到山上的巨松下。 巨松有百年树龄,枝繁叶茂,正被风吹得沙沙作响。两人放下手中的锄头,朝四周张望。四周的树影在黯淡的星光下,阴沉绰约,甚是恐怖。 两条黑影绕着古松侦看了一圈,最后圈定可疑之处,壮着胆,举起锄头顺着树根就往下挖。黑暗中,泥土翻飞,落地的方向杂乱无章,昭显着把锄的人心中焦燥不安。 挖了小半夜,毫无所获,两人有点气馁。女人扔掉锄头,喘着气说:“看来我们让胡三万给耍了。”男人心有不甘,道:“继续挖,或许埋得很深。”女的道:“不成了,累死我了,我得歇歇。” 又挖了半晌,男的也累得不成了,他丧气地把锄头一扔,坐在地上直喘气。他靠在树杆上,望着星空,心中暗暗咒骂地主老财胡三万,死了还要玩弄贫下中农,心太坏了。 他看着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,忽如醍醐灌顶,一拍大腿,惊叫道:“我知道埋在哪里了。” 那女的被他吓了一跳,嚅嚅地咒骂着。那男的激动得手舞足蹈,对她的咒骂毫不在乎,说道:“挖了半天,原来是方向不对,有钱人讲究意头,他的门楣上钳着一块刻着‘紫气东来’的灰砖,东西一定是埋在东边。” 男子转到松树的东边,挥锄猛挖。当边上的泥土堆至五尺高的时候,男子的锄头果然碰到了一个硬物。 男子欣喜若狂,连忙扔掉锄头,用手去刨。 女子见真有东西,呲咧着爬了过来。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埋着东西刨了出来。 是一个铜罐,透着冷冷的寒气。打开盖子,黑暗中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,但从罐子的重量可以判断,里面没有元宝、大洋之类的东西。两人有点失望,又往下挖里一阵,见确实没有东西了,只好失落地抱着铜罐下山。 黑暗中,两人看不到铜罐正冒着一丝黑烟。黑烟像一根细线,越抽越长,最后像绳子一样,绕在两人身上,慢慢地渗进了他们的皮肤里。 他们不知道,十六年后,因为男的被揭发给地主老财胡三万立了墓碑,故夫妻二人被拉上戏台殴打,如果不是这缕黑烟护着他们的心脉,他们就牺牲在那场风波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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