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
给我开门的中年妇女沏了两杯茶,捧了上来,放在我们前面的茶几上,便退了下去。 黄芸背靠着沙发,双手随意的摊开,真丝下的两个兔子,仿佛要刺瞎我的双眼。她翘起了二郎腿,眼神里有一丝不屑。 我有种低下头,然后说报告老师,我以后再也不犯错了的错觉。 黄芸说:“要多少?”“只要五千,我会还给你的。” 黄芸的嘴角向上一翘,不屑的感觉更加强烈了。她从小挂包里随意地拿了一叠钱放在我的面前,说:“拿去吧,离那些猪朋狗友远一点,正正经经的找一份工作,不要做那些无谓的白日梦了。” 我把钱拿在手上,掌心的感觉告诉我,这里远远不止五千元。我用手指醮着唾沫数了数,整整八千元。我将多出的三千元拿出来,放在黄芸前面,道:“有五千元就够了。” 黄芸将钱推了回来,说:“拿着吧,我看你也应该山穷水尽了,别死撑。” 黄芸的话让我很伤心,像一条条柳枝打在不断变矮的小鬼身上。 我坚决地将三千元推回去。 屋子里豪华的气息紧紧地压逼着我,我瞪着牛一般的眼睛,张开大口缓解着窒息的压力。我将钱放进口袋里,然后便站起来告辞了。黄芸没有送我,她就半躺在沙发上,盯着我像逃离重疾防疫区一样。 就要迈出门口的时候,我回头说:“等我有钱了,一定会还给你的。” 不用看黄芸的眼睛,就能感觉得到她的目光里充斥着可怜与同情。就像很久以前,我跟她在大排档里吮田螺,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将一个破盘子伸到我的面前,像鸡啄米一样念念有词。尽管他的兜里可能揣着iPhone 6,当我将一块钱扔进他的破盘子里,在他念咒般的谢谢声中,就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幸福感。 我快速逃离这奢华而让人窒息的洞穴,逃到外面有阳光的马路上去。我为刚才脸上那带着谄媚的笑容,和柳枝打鬼那卑微的感觉而羞愧。我在写小说的时候,通常用嘲笑的口吻去诠释这两种感觉,可今天,我清楚地认识到,我的清高只是一种厚颜无耻的自渎,在金钱和权力面前,谁都有一种仰望的姿态,我不断地安慰自己,我只是一个俗人。 我将这种羞愧转为对阿寿的愤怒,如果不是他,我也不会如此狼狈。这家伙出来后,不为我做牛做马,我得剥了他的皮才解恨。 我将阿寿赎了出来。 被关了两天,他的双眼深陷,深深的黑眼圈仿佛要我明白,宁下地狱,也不要入官门。 阿寿问我从哪里要来的钱。我犹豫了一下,如实地告诉了他。阿寿一怔,搂了搂我,用力的拍了拍我的肩头,分不清是感激还是安慰。他带着一丝愧疚的道:“真的难为你了——” 我们回到了大刀巷,按照家乡的风俗,我让阿寿站在屋外不许进来,找来了一个火盆,摆在门口,点燃了一堆草纸,然后叫他从火盆上跨进屋内。 火盆里的火很旺,阿寿从上面跨过的时候,把他的裤裆烤得火辣辣的痛。阿寿骂道:“你他妈的想把我火化了啊——” 跨过了火盆的阿寿一头扎进了床里,他说两天两夜没合眼,太困了,得好好休息一下,让我做好了饭才把他叫起来。 摊上这么一个损友,我只有自认倒霉。 大刀巷的烟花味没有了。每天晚上我坐在大石板上,看着空荡荡的巷子,觉得心里空虚了很多。我已经习惯了对着那些厚厚脂粉下的脸意淫,现在我只有对着那昏黄的路灯脑补她们的一笑一颦, 我开始想念翠花了,我知道她不会再来大刀巷了,不知他们同意拆迁了没有。 阿寿安分了很多,他觉得我应该正正经经的找份工作了,不能再像个蛀虫一样,吸附在他的身上,他一再强调,不是嫌弃我,他是为我好。 我辜负了阿寿的期望,没有去找工作,而是收拾行李回到了老家。在城市这么多年,我像个弃儿一样,最终又回到了农村。 我在家里呆了半个月,这里的一草一木又再深深地往我的脑海里生长。父亲见我再也没有了外出的念头,他很开心,每一顿饭都喝上二两,喝完酒之后,他总是踌躇地对我说:“明天到镇上买一把新锄头,我教你种地,然后早点结婚生子,做农民有什么不好?什么都是自供自给,不用打工看人脸色。” 然而父亲并没有教我种地,我离家多年,城里的水土把我养得细皮嫩肉的,他们明白我已经拿不起一把锄头了,便由得我吃饱后,像个风水师一样,在每个山头上闲逛。 很悲哀,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一样,城里混不好,回到农村同样生存不下去。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当蛀虫的料。 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,我找不到一个伴。我开始想念阿寿和想翠花了,不知道他们怎样了,翠花的房子拆了没有。 父亲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,叹了一口气,吃饭的时候,他不再说买把新锄头教我种地了,而是叫我回城里找份工作。 那一刻,我才真正的感觉到自己一无是处,我就是那种四肢不勤,五谷不分的废物,城里混不出个人样,回到家里又连个锄头也拿不起了,想起当初离家的时候,那踌躇满志的样子,才深刻的体会到什么是邯郸学步。 父新给我收拾好行李,又默默的把我送到了村口。我的心里五味杂陈。我发誓,不混出个人样我就不回来了。 当我出现在阿寿的出租屋门口,着实把阿寿吓了一跳。他呆呆的看了我半刻,什么都没说,默默的为我收拾好了床铺。 阿寿建议我去摆地摊,并陪我去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一大推指甲刀、 锁匙扣之类的东西。 我摆地摊的地方是个旧城区,没有城管驱赶,但这里鱼龙混杂,偶尔会有一些纹了身的男子来讨一包烟钱,他们要的钱不多,也就二三十块,给了钱之后,便能平平安的做生意了。 虽然我摆的都是两三块钱一件的东西,但一天下来,基本能攒够生活费。于是我每天便在摊档和大刀巷之间穿梭。 来光顾我的都是像我一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,两三块钱的东西,也要和我喷上半天的唾沫,在和他们的讨价还价里,我似乎又看到了人生的乐趣。 阿寿说我的人生走上了轨道,其实我也这样认为。我不再想翠花和她那快被拆除的房子。 然而,有些东西你想避也避不了。有一天,瘦猴的出现,又将翠花拉进了我生活的视线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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