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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花便叫了一箱啤酒和几个小菜,陪我们喝了起来。翠花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的陪着我们。看来拆迁这事,是她的一个心结。 写小说的人有一个很不好的缺点,就是喜欢打听别人的故事和研究别人心底里的秘密。用翠花的话来说,就是用盐巴把别人的伤口腌成自己的成就感。我觉得要完整地了解她的故事,少了拆迁这件事肯定是不完整的。直觉告诉我,也许不止挟地起价这么简单。翠花是个狡猾的人,如果直接问她肯定是不会说真话的。 我端起酒杯,搜肠刮肚的找各种理由和翠花干杯。阿寿其实不笨,他从我不怀好意的笑容里,猜透了我的心思,便跟着起哄。 一会儿,一箱瓶啤酒便下了三个人的肚子里,酒就像那加了蒸气的酵母,很快便在各人的脸上发酵出了一朵朵的红晕。在我和阿寿的煽动下,翠花的说话渐渐多了起来。她举起酒杯,一脸豪气的嚎道:“喝,今天不醉不归。” 我和阿寿对视了一眼,将酒杯放了下来。翠花见我们不喝了,双眼瞪得大大的,牛一般的喘着气道:“你们两个干嘛,说好不醉不归的,怎么?想缩回龟壳里面啦?” 阿寿将酒杯一推,说道:“大白天的,醉什么醉,我们可不像你,马上就有一大笔拆迁款进袋,不用再为生计发愁,我们手一停口就停了。” 翠花像受到了刺激,她将手里拿着的酒瓶重重地顿在桌子上,呯的一声,她面前的碗筷欢快地往上跳了一跳,然后又乖乖的待在了原地。一个响亮的“屁”字从她的牙缝里迸了出来。 脸上的红晕像花儿一样,在她的脸上绽放得越来越灿烂。 “真的打算做钉子户?就不怕他们减低补偿?你家两层也有两百来平方吧,就算每平方赔四千五百元,也将近百万了,见好就收吧,整条街就你们几户了,他们既然是政府引进改造旧城区的开发商,你是斗不过他们的,差不多就可以了。” 翠花在我的脸上淬了一口唾沫,仿佛我是开发商派来的说客。她双目微醺,半眯着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淡淡的怒意:“你以为我家做钉子户只是为了钱吗?这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们了。” 我心里轻蔑的哼了一下,但脸上不敢表露出来。你可以为了钱出卖自己的肉体,难道做钉子户是为了家国大义?真是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,脸皮太厚了。 翠花自顾自的端起酒杯,深深地抿了一口,然后吐了一口气,带着质问的口吻道:“你知不知道今天在场的那些都是无依无靠的独居老人?他们无儿无女,或者他们的子女都在国外,没人可以为他们出头,你知不知道?你知不知道啊。”我点了点头:“嗯,能看得出来,可这不是刚好吗,拿着一大笔钱养老,你们又何必把他们往绝路上带呢?” 翠花似是喝大了,她咯咯的笑了起来。店里没有什么顾客,那坐在柜台上的老板娘,和正在熟食间里切东西的老板,好奇的往我们这边张望。 翠花笑够之后,又深深的抿了一口。她向着我的面门叉开十个手指,然后说:“我来带你们算一笔账吧,住我旁边那房子的叫老黄,他中年丧妻,晚年丧子,儿媳不曾生育,后来改嫁了,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这破房子,他那房子共约有一百六十平方米,四千五一平方,总补偿金额是七十二万——” 七十二万?我倒吸了一口凉气,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做得到的天文数字,老头只要老房子一扒,这七十多万就轻松到手了。我心里升起了一丝嫉妒。 翠花的嘴角喷着唾沫,继续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七十二万很多了?你知不知道这附近的房子最贵的卖多少钱一平方?”她大拇指和食指叉得大大的,在我面前晃了一晃道:“八千,是八千啊,买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都要八十万了,还不包括装修。” 阿寿看着翠花的嘴巴一张一合,插嘴道:“他就一个人,没必要买这么大吧,有个五六十平方就够了,不是还有十来万养老吗。”翠花哂笑道:“这里最小的房子是一百平方米,你说,补偿款还不够买一套房子,你让他们住哪里?难道你叫他们拿着一大笔钱去住老人院?” 阿寿不甘的道:“那就去远一点的地方买嘛,这个价钱人家能卖,就你们不能卖?”翠花白了他一眼,有点话不投机的味道:“在这里住了一辈子,出门见到的都是街坊,有什么事都可以有个照应,你觉得他们会愿意搬到别的地方去吗,虽然政府有无息贷款给我们买房,但像他们这种年纪了,你觉得他还能还得起十几万吗?” 我和阿寿一时语塞。我紧紧的盯着翠花,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看透她是否真的如此伟大,还是实际上她们绑架了那帮老头。 “那你呢,”我朝她一扬下巴,“我始终觉得你掉钱眼里了。”我用语言刺激着她。 翠花真的被我刺激着了,“我掉钱眼里了?呵呵,你敢说我掉钱眼里了?” “难道不是吗,你连自己的肉体都可以出卖——”阿寿这个二货不合时宜的飙出了一句。 翠花可以忍受肉体受人糟蹋,但不能容忍灵魂被阿寿蔑视,她被惹恼了,一拍桌子,呯的一声,她面前的碗筷又跳了一下。老板和老板娘的目光再次向这边探视着。 我和阿寿一言也不敢发,拿起酒杯慢慢的啜了几口。 许久,翠花平静了下来,她将杯子里剩下来的酒倒进了胃里,然后又斟满了一杯,她红着眼珠紧紧的盯着阿寿。阿寿让她盯得浑身不自在,眼珠向左右顾盼了几下之后,像被刺破了的气球,长长的吐了一口气,然后背靠着椅背瘫了下去。他嚅嚅的道:“对不起,当我没说过——” 翠花的眼神很哀怨,泛着泪花,她使劲的转过头去,看着窗外,眼眶中的水珠始终没有滴下来。她低头看着脚趾,沉默了很久。当她再次抬起头时,除了脸上的红晕还是像花儿一样绽放外,眼神已复恢了平静,这也许是她伪装的,但起码让我看起来是这种感觉。她右手握着酒杯,除了大拇指外的其余四个长长的指甲,有节奏地敲击着杯沿,发出了叮叮的低响。 她吸了吸鼻子道:“你们不是千方百计想打听我的故事吗,那我就告诉你吧。” 我精神一振。 我和阿寿经常打架,通常都是我出奇不意地捏着他的蛋蛋,让他痛得疵着牙求饶而结束战事。事后,阿寿说我是个阴谋家,很会捏着别人的痛处。 我想,翠花也是在我的进逼下,被我捅到了她的痛处,一层一层地揭开了她的伤疤。她开始向我讲述了我想要的核心内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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