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不知道听了谁的提议,让他们把车开到村里的打谷场,这下看热闹的人自然更多了。这时候,队长从公文包掏出一台大哥大,用颤抖的手按了几下,人们见状,一把抢了过来,狠狠摔在地面上。顿时,这台价格不菲的高科技电子产品砸开了两半,不知道是谁,又用锄头补了几下,这下彻底成粉了,几个小孩见状,一窝蜂的拥了上去哄抢着这些已经土崩瓦解的残片,其中还有一个抢到一根天线,如获至宝似的兴奋直叫。计生侦察队的四个人见此情景,纷纷下车跪地求饶,唉,想不到往日的一方恶霸也会落得如此一败涂地。这时华娣家婆一把跪坐在队长的面前,扯着队长胸前的衣领,一边摇晃一边哭喊着:“你们赔我家两条人命啊……”因用力过猛,队长的胸前的几颗纽扣一下弹落在地上,露出下垂的脂肪型胸部。
义愤填膺的村民听到华娣家婆这样一说,更是火上浇油,不知道谁在大叫:“打死这帮猪头!”,村民压抑已久的怒火此刻如山洪爆发,气势非凡,一发不可收拾!拳头脚板雨点般落在这四个人身上,打得他们抱头鼠窜,哭爹喊娘的,如同刚跳到热锅中的泥鳅一样在地上打滚。在这边打人的同时,那边已经把汽车也给砸了。我当时捡了一个被人拔下来的皮座,拿回家里,架在反过来的木板凳上坐,可舒服了。
“呜呜……”的警笛声响起,好几辆警察车子从村口的路涌了进来,下来一批腰间配着小手枪的警察,这时候村民才停止了打砸。最后,事情也接近了尾声,我听说是后来这样处理的,被折腾致死孕妇,也就是一尸两命,自己家里非但得不到任何赔偿,还要赔偿打人砸物的一部分损失,原因是不配合计划生育,有意识的破坏政府人员正常的执法秩序,意外身亡皆为个人主观原因所造成。打砸的村民团头目阿统等人,因触犯了刑法,被判处三年以上,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。
事情发生的第三天,死者就开始下葬了,并做了一场持续数日的斋事(我们那边管为死人超度的做法的叫斋事),我还依稀记得,他们把一些几分钱面值的硬币藏在沙堆里,让我们去挖,也不知道这个的寓意是什么。偶尔能找着一枚,就兴奋得哇哇大叫,想想那时候的人们,真的很单纯,很容易满足啊,唉,现在见到地下有一文几毛钱,都懒得弯下腰去捡了。死者过身的第七天,也就是头七,村子里突然停电了,人们点着煤油灯,几乎不敢出门,都觉得是华娣的亡灵要回村了,过去送葬的家庭的门口都装了半碗用风姜、鬼肋灯、淘米水、烧酒等调配出来的水,我们管这个叫做“解秽水”,母亲把解秽水端过来,让我们大家抹眼。并朝着门口挥洒了几下,口中默默的还念着什么。
那时候这一带还是实行土葬,如果谁家的老人归老,村子的人都会去送葬,送葬完后,就是用餐,很多人都是冲着这顿死人饭过去的,用餐的时候,都是席地而坐的,大脸盆中装着粉丝、豆芽、青瓜炒瘦肉、还有那令人垂涎三尺的扣肉,用餐完毕后,人们都会打包连着塑料的餐盘一起带走,当然,也少不了从大桶打一碗解秽水,拿回去给家人抹眼,听说如果不用解秽水抹眼,就会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。那个晚上,天气奇热无比,人们不敢出来乘凉,只是一味的摇着手中的槐扇。有一户村民的牛栏中,一头已经怀了牛崽的黄牛挣脱了牛绳,沿着江边的方向跑了,第二天人们才知道,母牛就在桥头的河边分娩了,生下的竟然是一对双胞胎!真是无奇不有啊,双胞胎的人我见多了,但牛崽倒真还是第一次见啊,村里的人的说,华娣和她都肚子里的孩子,都投胎转世做牛马了。后来崽子慢慢长大了,虽然黄牛不是华娣家的,但华娣的家婆对这对牛崽子好得有点过分,居然把自家的禾苗收割回来,送过去给牛崽吃,当时我还在想,如果牛是肉食动物的话,华娣家婆准会把拜过神的大阉鸡送过去给牛啃的。
这个计划生育事件给我带来了莫大的童年阴影,小时候我只要不听话或者哭闹,母亲准会恐吓我:“你再哭,计划生育的人就来了!”一下子,自己就被这话给镇住了,吓得再也不敢哭,这招屡试不爽,百试百灵。
再说我的小学就坐落在在河边的几个村的村口交汇处,听说在建学校前,这里曾是一个野葬岗,地下掩埋了无数的尸骸,在自己还没出生前,这学校就已经建成了,听父辈这代人说,在建立学校的期间,要打地基,因为考虑到是岭体结构,所以要尽量往深处挖,这一来,挖出了无数具残骸,最后因为无人认领,也未立任何碑文,所以遗体的来历无从考证,最后按镇政府的指令拉往垃圾焚烧场,当垃圾给处理了。最初建成的学校,总会出现连连怪事,不是今天在厕所里闹鬼,就是明天有人在上课的过程中口吐白沫,暴猝身亡。恰逢当时是七十年代初期,在文革整改风的渲染下,根本就没人敢提神鬼二字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
1976年10月,在叶帅和华国锋的指挥下,粉碎了江青反革命集团,四人帮相继落网倒台,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结束,举国欢腾。没多久,邓小平书记下令重新整顿工作,加强科研教育,这时候学校又重整旗鼓,终于有几个老师站出来,提出学校闹鬼的事情,并渐渐得到了几个村的民众代表团的重视与支持。于是,请来风水大师,拿着罗盘探测了将近半个月时间,终于提出建立庙宇,镇压妖气这一设想,于是,几条村的村民合力募捐善款,建立一个庙宇,命名东镇堂,把各村小庙里的大神“请”了进去,打那以后,就再也没有闹鬼的事情发生过。
又过了十多年,有好几个以前捐了大钱的慈善家,不知道是神恩的庇佑,还是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的经济有所转变,他们的事业一片大好。这时候,他们更加热衷于修祠庙、供神明的活动了。在他们大力的号召与带动下,村民又重新捐款修建祠庙,那些捐款的名单就刻在东镇堂从大门口直入的右边。这次的修建可谓大兴土木,包括以前的空心八盒墙也重新拆除,改成了现代化的实体结构墙,神台和香炉一切都换成了新的。除此之外,还请来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梁克先生在墙上画壁画,正中央的靠山墙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麒麟。腾云驾雾的麒麟张开大口,吐出一颗夜明珠和一本天书,还有一棵闪闪发光的千年人参。那时候,每当下课,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准会跑过去看他作画。梁克先生一边作画,一边和我们聊天。操着一口非常滑稽的白话腔调,每讲一句话,我们都被逗得哈哈大笑。那时候的我,对梁克先生高超的画工崇拜犹如滔滔江水,绵绵不绝。突然有了很强烈的欲望,长大后,我也要当一名画家,我也要画出像梁克先生那么好看的作品!因为热衷,所以执着,坚持每天都去看梁克先生作画。
有一天,放学后,下起了大雨,别家的小孩都有父母来接送,我父母大抵是种地还没回来,所以没有来接送我。我一个人刚冲出校门,就被大雨淋了个湿透,只好走进东镇堂,见梁克先生还在继续他的大作,我见书包里的课本都快淋湿了,所以不敢冒雨冲回家,只好过去看梁克先生作画。站在木架上的梁克这时候看到了我,就停下手中的笔,从梯子爬了下来,问我是不是很喜欢画画,当时我还一个劲的点头。这时候梁克从工具袋中,翻出一个厚厚的画册拿给我看,我从来没看过那么漂亮的东西,顿时两眼发光,于是,情不自禁的拿出我的画画本,临摹了一幅。因为那时候的画画本非常薄,几乎是半透明的,再加上我画画功夫在同学之中是最好的,所以,用不着多大功夫,就临摹了下来。
第二天,拿给同班同学看,同学们都夸我画得好,那时候甭提有多开心了。于是,我拿回家里,贴在大厅中,给父亲发现了,他呵斥我撕下来,我一下子懵了,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如此生气。多年以后,我才知道,我画的那个手持铁叉,牛头人身的正是是牛头马面之一的牛头,专门勾人魂魄的,想想小时候真是不懂事啊。现在我再次踏入东镇堂,看着那个吐着天书,当年让我崇拜不已的麒麟,和小时候完全是两种感觉。现在居然感觉原来那么的普通,结构和比例上也总觉得多少有点不协调,因为我现在也算是会作画了。人往往总是这样,得不到而又非常渴望得到的东西,永远是最美好的,但一旦得到了,便会慢慢丧失了对这件东西追求时的那种热情,总会感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空虚。
梁克先生画完后的两个星期,新东镇堂就竣工落成了,金碧辉煌的琉璃瓦,笔挺伫立的红木柱,门口两边还有那器宇轩昂小麒麟,让人感觉到一种森严神圣的非凡气魄。那时的我还很小,但印象很深刻,庙宇落成时,轰轰烈烈的,又是做法事庆朝,又是做大戏闹腾,总之比过年还热闹。还记得当时在东镇堂路口的位置,搭了个棚子,棚子里撑着一个体积庞大的纸人,人们给纸人起了个名堂,叫大士。大士左右两边手中各抓着一把大扇子,一把写着“赐福”,另一把写着“施舍”。当然,下面有个小摊档,摆了一些小扇子出售的。小扇子和大扇子的内容一样,只是体型小了很多而已,“施舍”扇子两毛钱一把,“赐福”扇子要五毛,一些家境不错的同学,都纷纷掏出零钱购买。语文课上,有几个同学拿出扇子摇凉,被语文老师发现了,他拿起来一看,觉得上面写着“施舍”二字非常闹心,而且没发现有人买到“赐福”的扇子。于是便解释了一番这个词语的意义,那个时候,大家才真正认识到施舍的含义,原来是做了乞丐的人才需要别人施舍的。秋霞和梁清一听,吓得呱呱大叫,随后把扇子扔掉了。几天后,大士也在法师的主持下,口中念念有词,用蜡烛点着,霎时间大士起了熊熊大火,最后化为灰烬,有好几个村民把炭灰铲起来混到牛粪中种地瓜。自从新东镇堂建成后,香火绵绵不绝,平时几个村子的村民逢事过节总会汇聚一堂烧香拜神,谈笑风生,热闹非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