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 我的老脸像发酵的酸奶,挂着一层稠稠的东西。我偷偷的看了坐在棺材另一端的阿龙一眼。阿龙很是黯然,眼中泛着泪花。 我开始愧疚,如果当初不是见死不救,他现在应该正在家中坐享天伦,何须和我一起坐在这清冷的山林中。 我将屁股挪了过去,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道:对不起了啊—— 阿龙笑了笑,但看起来像哭,说道:我不怪你,我命苦而已—— 阿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。我问道:你老婆和两个孩子现在怎样了? 阿龙的嘴角咧了咧,脸上的皱褶像条草鱼的腮。说道:说来我还得谢谢你。 像有块石头落在我的心里,砸得有点疼。看来他还是恨我。我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,用手拍了拍楠木棺盖,将上面的泥土震了下去,棺材发出了沉闷的响声。这的确是副好棺木,原本是给父亲准备的,没想到我先走一步,临时找不到好的木材,他老人家便忍痛给了我。 现在我连墓地一起送给了阿龙,就当是减轻了我的罪孽吧。 阿龙看着我的脸沉了下去,说道:真的,真的谢谢你,如果不是你偷了我的尸体,真不知道她们娘仨以后怎么办。 我疑惑的看着他。
没有我的捐款,阿龙没办法换肾。太阳日复一日,跌倒了又爬起,爬起了又跌倒。阿龙的病情开始恶化了,他再也无法推着三轮车满大街的跑。透析也从一个月四次增加到六次。幸好村民和无罪为他筹了四万元,这四万元使阿龙的生命又延续了一段日子。巨大的透析费用就像个黑洞,吸着阿龙拚命往里拖,终于把他拖到了医院的病床上。 四万元无法填满黑洞那巨大的胃。阿龙又欠了医院一万多,没钱结账医院不让他出院,也不再施药。他躺在洁白的病床上,水、电解质、酸碱的代谢紊乱,使他身上的肉像化成了尿液,一滴一滴地从他体内消逝。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,阿龙终于含恨离去。他肉体被拉到太平间,塞进了冰箱内。他的灵魂守在太平间的门口,跪在地上痛哭流涕,他想到了今生,他想到了来世,他想到了傻花婆,越哭越伤心,哭累后,竟瘫在门口睡着了。 午夜三点多,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将他吵醒。他看见两个男人在给一具尸休套上一件连帽子的外衣,那帽子将尸体的头盖住,他们将尸体的手抬起,架在自己的肩膀上,看上去就像两个人搀扶着一个病人。他们架着尸体沿着没人的暗角,走向停在后门外的一辆小货车上。 阿龙的灵魂惊得张大了嘴巴。竟然有人这么大胆,敢到太平间偷尸。 那两个人将尸体扔进小货车后,又折了回来。阿龙吃惊地躲在门后。那两个男人蹑手蹑脚走向大冰箱,他们打开门,又从里面拖出了一条冻得像冰棍一样的躯壳。 阿龙细细一看,被打开的,竟然是装着自己的那个柜。他们在偷自己的尸体。阿龙愤怒了,冲他们大声斥喝,可他们根本就听不到。阿龙伸出鸡爪一样的手,往他们的脸上抓去,手指穿过他们的头,抓了个空。 两人如法炮制,将阿龙的尸体也塞上了小货车,然后发动车子一溜烟地跑了。 阿龙紧紧地跟在车子的后面。小货车左穿右插,在或明或暗的街道里穿梭,像游荡在山林和泽地的魑魅、魍魉。车子游向了一条乡郊公路,最后开进了火葬场。他们将阿龙和另一具尸体抬进了一间黑屋子里放了起来。 车子走后,阿龙连忙上前认真地察看自己的躯壳,幸好,没有弄掉什么。 阿龙不知道他们把自己弄到这里来干什么,不敢离开,在屋子阴暗的角落里坐了下来。想着今生和来世,他又伤心起来,哭着哭着眼睛就肿了起来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看什么都是扁的。 阿龙看着自己的尸体,呆呆地守了一天。死去后还没有人给他上过香,他觉得饿了,用鼻子吸了吸,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香烛的味道。他的鼻翼一张一合,像狗一样嗅着那香味来到了焚化炉前。那里有几个香炉,是供家属点香烛恭送先人进炉的。 几根还没有燃尽的香烛像残羹剩饭,散发着诱人的香味。阿龙一把抓起半根肥大的白腊烛,像抓住半只鸡腿,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。腊烛里散发出香油的味道,迅速填充阿龙的胃,使他觉得很满足。 忽然,响起了雷呜般的咆哮,跟着一个大脚板踢在他的身上,阿龙失重,翻了两个跟斗。一个肥头大耳的灵魂站在他的面前,指着他喝道:哪里来的孤魂野鬼,这是我儿子烧给老子的,你敢抢吃,活腻了是不是?肥灵魂忽然觉得此话不妥,死人又怎能说活腻了呢,改口道:信不信我揍得你魂飞魄散—— 阿龙拍了拍身上那肥大的鞋印,道:我这不是捡点你吃剩的嘛—— 肥灵魂道:吃剩的也不给你吃,要吃叫你家人烧给你。说完他狠狠的一脚踏在地上的腊烛上,还用力的跺了两脚。他看见香炉上还有几根未燃尽的香柱,飞起一脚,将它们踢飞了一地,鼻孔里哼了一声,昂着肥硕的头颅走了。 坐在地上的阿龙,看着那圆柱般的身影渐渐远去,鼻子一酸,他仿佛看到了傻花婆带着今生和来世在垃圾筒里翻找食物,然后被人像轰狗一般的被轰跑了。 不会的,来世还有个干爹。阿龙嚅嚅的自语。 确认肥灵魂走远后,阿龙用手将被踩散的腊烛拢在一起,然后用衣襟兜着,向藏着自己尸体的黑屋子走去。 阿龙一怔,黑屋子多了几个黑衣人,昨天和他一起运过来的另一具尸体不见了。阿龙吃惊地看着他们,他看了看自己尸体躺着的那张桌子,白布高高隆起,他舒了一口气,尸体还在。 阿龙坐在角落里,摊开衣襟,拿起腊烛碎片,一点一点地塞进嘴里。 那几个黑衣人很无聊,打着呵欠,他们拿出香烟,叼在嘴里。从他们口中喷薄而出的烟幕,飘向阿龙。阿龙很受用,眯着眼睛缓缓地吸着这二手烟,虽然没有香火的味道醇厚,但聊胜于无,就像吃饭时没有老火靓汤,矿泉水也成。 阿龙吸饱嚼足后,觉得累了,打了个呵欠,靠在墙角打起了瞌睡。 朦胧中,好像又进来了几个人,他们忙碌了一阵,又出去了。 阿龙醒来的时候,那几个黑衣人已不见。他望了一眼那桌子,白布依然高高隆起,他放心了。 门口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,阿龙又看见了昨晚偷尸的那两个人。他紧张地站了起来。那两个人走到桌子前,将尸体连白布一起卷了起来,然后抬着就往外走。 阿龙大吃一惊,连忙过去制止,可他的手触摸不到他们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尸体塞进车里,然后快速离开。阿龙也连忙钻进车里,他要看看他们到底想把自己的尸体怎样? 汽车开了很久,钻进了一座山坳里。那两个人从车上下来,打开车门,将尸体拉下来,抬着就往山上去。 山路不好走,荆棘密布,扯着他们的衣襟。两人骂咧咧的道:妈的,挑这么一个鬼地方,早知道他这么有钱就要多一万了—— 两个半抬半拖的,终于将尸体抬到了山腰上。 山腰上有一块平地,早已挖好了一个大坑,那新鲜的泥土,像浪花,向外翻卷着。离大坑不远,搁着一条抹着桐油,锃亮锃亮的红色的棺材。 无数个问号像山风,撞击着阿龙的脑袋:他们搞什么?难道他们要厚葬我?不可能,又不认识他们,天上怎会掉这么大的陷饼? 那两个人将裹尸的白布扯开,露出了一具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躯壳,那躯壳的皮肤白析细腻,无比富态。 阿龙大吃一惊,那尸体不是他的,那他的尸体去了哪里?给人掉了包!!! 那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摆进棺材里,然后吃力地推进旁边的密林里。完成后,他们拍了拍手上的泥尘,双手撑着酸痛的腰,相视一笑,说:做完法事后,抔土一埋,五万块就到手了,嘻嘻—— 两个人折了些树枝,将棺材掩了起来,就匆匆下山去了。 阿龙看着他们的背影,欲哭无泪:我的尸体呢?我的尸体呢?他痛恨自己关键时刻竟然打瞌睡,把自己给弄丢了。 阿龙赶回火葬场的那间黑屋,门已经锁上了。他穿门而进,里面除了地上扔着一条裹尸布,什么都没有。阿龙像疯了,仰天长啸,惊飞了屋外树上的麻雀。 |